29 落雨（重要剧情）
注意到变化的应该是顾瑾，而不是忙着怀孕生产的卫笙寒。但欢欢出生三天后，卫笙寒终于不再将内心时不时涌出来的不安感归结为生产的恐惧，而是别的原因。
苏影的能力或许可以控制所有呈现在表面的事物，然而他还是靠着信息素与养成的直觉拼凑起若干证据：他嗜睡的时候她也睡得很久，清醒时也可捕捉到强撑的痕迹，时不时显露的笑容也太虚假、太苍白。
他找了个顾瑾也在的时间，把事情挑明了说。
“我其实想先开口的。”苏影靠在墙边，双手抱胸。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顾瑾语调中带着一丝愤怒，但谁都看得出其下掩盖的某种更深层的情绪。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对你们隐瞒任何事，本来是这样想的，可是……”她按住眉心，耸了耸肩，“这些日子太珍贵，如果有可能，我不想破坏它，你们明白么？”
“你隐瞒了什么，马上告诉我。”卫笙寒从牙缝里出一句话。
苏影抿住唇，顾瑾注意到她手指在微微颤抖。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不，别，要不还是别说了……他求助似地扭头看向卫笙寒，却从他眼里看见更汹涌的畏惧。
“……预知不是没有代价的。”
说出这句话后，苏影像是卸掉什么负担似的，露出一个堪称轻松的微笑。
“我的身体早已是自己的提线木偶。很久以前，我就没办法单纯依靠神经控制四肢，包括现在，也全靠异能cao控。”
“那种感觉……”苏影仰起脸，金眸闪耀，忽然容光焕发的脸颊满溢着奇异的美，“好像黑暗是活的，有嘴巴，有利齿，一点一点吞噬我。”
顾瑾感觉身体从指尖开始，一寸一寸麻到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原本也无需呼吸，只是这感觉就好像他需要呼吸、氧气供给的路径却被她的话语堵死。
他僵直在那里，只能看着卫笙寒发狂一样甩着头，在原地转圈，喉咙里吼出质问。
真像一条疯掉的狗。他想。
－－－－－－
他向来不喜欢医疗站。
太多痛苦，太多悲伤，消毒水的气味掩盖不了死亡的气味，过于明亮的白炽灯也让他非人的面孔显露无疑，还有乔璃——那个一心钻研病毒、比他还不像人的疯子，和她打交道，总让人如鲠在喉、有种会变成手术刀下研究对象的错觉。
白炽灯惨烈的光线中，停跳的心脏好像在耳中震荡起来，乔璃的眼神掠过丧尸皇毫无必要的、抖颤的呼吸，最终收成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
“就用你们听得懂的方式简要说明吧，略过我在她身上花费的大量研究时间和基地资源不提，苏影本人已经在拼尽全力活下去了。虽然我非常讨厌意志可以影响客观现实的说法，但她的身体本该在离开黑区后的一个月内就会迅速衰竭，迎来彻底的崩溃。”
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弹了弹针管。
“如果她没撑这么久，这支药剂的重要成分也来不及被我分析完毕，不过它并非最终版成品，药效么……我无法给出准确预测。”
“提前说明，我没有异能，撑不住医闹，对我动手的后果请自负。”
有那么一瞬间，顾瑾当真想听凭丧尸本性的暴躁，将喋喋不休喷吐刻薄话语的医生按在cao作台上，看看她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是不是还能轻松自如地摆出嘲弄的神色。
旋即作罢。因为该承担他情绪的另有其人。
“药剂的主要成分是……陨石吗？”卫笙寒低声问道。
医生挑了挑眉：“不是，是另一位治愈系异能者的血液。她的异能很厉害，作用是‘替伤’，能力如其名，接近不死的能力实在太有趣了，我一直想花时间好好研究其中原理，可惜大部分时间都被病毒占据……”
“不能请她来治疗苏影吗？只要她愿意，我们什么都可以给！”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让她非常不快，但迫于压力只能瞪视身高体壮的变形异能者：“那是不可能的，对方已经死了。”
“什么？你不是说她是‘不死’吗？”顾瑾脱口而出。
“是‘接近不死’，注意我的用词。”乔璃露出一副“真是和蠢货说不明白”的表情，“其中也有我的部分问题，没能发现负责她的领队隐瞒并利用权力盘剥她，进而导致俞霜，也就是治愈异能者的……能力耗尽。”
“我毕竟是医疗站的负责人，有些事不会第一时间汇报给我。不过我猜，即便是替伤异能，对苏影的情况，恐怕也无能为力。”
乔璃说话的时候，顾瑾一直看着地板，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愤怒？痛苦？还是怎么样？感情和心脏就像隔着一层雾气，两者互有隔阂，不能完全领会彼此。
不过这暂时也有点好处，能让他控制住自己，假装一切正常。
“还有多少时间？”
他听见卫笙寒这么问。
真奇怪。他想。卫笙寒还能正常地提问、说话。他就做不到。大脑里纠缠着很多事，不能够很好地转化成语言。这时他几乎是在庆幸不只有一个人承担眼下的情况了。
“越快越好，苏影早该过来调整状态接受治疗。说是治疗，其实只是我往她身体里扎一针，其它全靠病人自己撑过去——哈哈，算是我做过的最简单的手术了。”
哇，卫笙寒是怎么忍得住不往她脸上打一拳的？顾瑾想。
但很快，这种轻微的不忿就从思绪中抽离。他麻木地跟在卫笙寒身后，来到苏影住进的病房。毕竟是前基地领袖，在乔璃的安排下，这是目前能匀出来的最好的病房。
顾瑜来过一次，罗澄过来帮忙照顾欢欢。她像是对眼下的情况心知肚明，甚至罗澄也不怎么惊讶。
原来只有他和卫笙寒不知道。
原来一切只是暂时而已。他花了四年从地狱爬回来，而她呢？说好的赎罪呢？
他去病房看她是因为仍抱有希望：苏影的面孔看起来与前些日子并无太大不同，甚至没那么消瘦，因为他顿顿做饭，反而圆润了一些。
即便如此，藏在这幅比死人更冷静的皮囊下的器官还是在衰竭吗？
他跪在她床边，只是因为这样方便说话，而不是离她的脸颊最近。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提早过来治疗？”
她摇摇头，坠落的发丝在胸口左右颤动：“我想亲自看着欢欢出生。”
没等他继续开口，苏影就像早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继续说下去：“……你要继续问为什么吗？因为我不能再一次……再一次无所作为。我必须亲眼看见卫笙寒安然无恙，欢欢顺利出生。”
悲伤是唯一无法分享的事物。她不希求顾瑾的理解，但仍然努力解释，乞求他的原谅。
“……我和陈曦，和那个死去的孩子，都没有好好说过再见。”
苏影是真的变得很虚弱了。她手上用力想要撑起上半身，但做到一半，又滑落回去，眼里遍布璀璨的金芒，已将纯黑的瞳仁吞噬殆尽。
“原谅我好么……阿瑾……”
他没来得及回答，她就陷入昏迷。
时间渐渐流逝，他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吹进病房的风很凉，不像是夏天的风，也许夏天还没有到来。
他感觉一切就像是个梦——从前的生活、末世、相遇、相恋、背叛、回归，所有这些都不再重要，他始终困在被她推入丧尸群的那个冬天、那一刻，做着永恒循环的噩梦。
有人走过去，将冷风吹进的入口闭合。窗棂轻碰，惊不醒凝固的梦。
顾瑾跪在苏影的身边。
她已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集合乔璃与医疗团队心血的复合药物通过静脉注射进入血管，接着是营养液。她一只手放在身侧，一只手搭在床边，与睡着的样子别无不同。但乔璃说，如果她明日没能醒来，就永远不会苏醒。
别人帮不了什么，这是苏影一个人的战斗。就像她独自与“母树”对峙的那天。
他抚摸她手背微微凸出的淡蓝血管，一股想要撕碎什么的冲动与庞大的无力感同时堆积在胸口。
“她真的努力了很久。”
顾瑜轻声道。
“之前一直是祝栖迟照顾她，但也力所不及。小祝离开前，将所有相关病历全都烧毁了，所以我猜，那象征的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欢欢怎么办？”他问。“生下来就不管了么？”
“有卫哥在，她……”
“有卫笙寒在。”
蓦地，顾瑾冷笑。
顾瑜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苏欢有卫笙寒，卫笙寒有苏欢……那么，他呢？
“哥，苏影的异能会带给身体多大痛苦，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所以……别太责怪她，好吗？”
顾瑜叹了口气。而这声叹息也证明了她的无能为力。
“痛苦。”
顾瑜离开很久之后，他才说出一个词，语气就像这个词毫无意义似的。
“就算活着要忍受痛苦，又怎么样？她因为异能痛苦，因为情人的死难过，又怎么样呢？”
“我就不痛苦了，不难过了吗？苏影，你又知道多少？”
他说着，突然用力抓着她的手，指甲掐进淡色的血管，手背立刻爆出几条细细的血丝。
“苏影，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还没还上，你怎么敢就这么离开？”
“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你也得活着忍，你欠我的，你欠我的，整整四年！”
“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最后告诉我……你……”
眼前有种奇怪的模糊感。顾瑾的目光落在自己苍白而毫无温度的手背。
四年过去，从人类变成丧尸皇，他还是在谎言前没有进步，就那么信了。他想。他就真的信了她。
他连人都不是了，而她就这么抛弃了他。
又一次。
啊，是啊，他连人都不是了，如果苏影真的死掉，他压抑丧尸的本能，装成好人，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跪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苦苦哀求，她又听不到。她的心里装着死去的情人，给她生了孩子的情人，一个刚出生不久的亲女儿，她谁都记得，和她有关的、无关的，末世所有的牺牲者，他又算什么？
他到底在期盼什么？
顾瑾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谲而艳丽的笑。
反正她既然能为那些人而死，应该也能为她们而活。
这么思索了一会儿，丧尸皇冰冷如铁的手锁住梦中之人的脖子，在淡无血色的肌肤上留下一握青痕后，才缓缓往上移。她的肌肤只有比他暖一点的温度，很快也被吸收殆尽。他抚摸她的脸，就像对待最亲密的恋人。
“你如果醒不过来，我就把所有人都杀了。”
他咀嚼了一会这句话，唇角笑意更甚，甚至俯身去吻她凝固不动的唇，在她轻柔微弱的呼吸中，狠狠咬破一点唇珠。
淡淡的血腥味溢进齿间，顾瑾伸出舌尖舔舐沾染来的血迹，钻石一样的瞳孔里也闪出一抹浓艳的血色。
“你救过的人，你爱的人，爱你的人，你的女儿，你的情人。”
“复曦基地、长木、天命……所有的幸存者，我都会杀了。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卫笙寒不行，顾瑜也不行，你心里清楚。”
“所有人，你听到了吗？我会杀了所有人。”
她的心跳突然减缓，比先前显得更加遥远，但这或许是太多情感在顾瑾的脑袋里不断膨胀。突然间，那膨胀带来的剧烈痛苦让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扑到她胸口，锐利的犬牙抵住冰凉的脖颈，尝到血rou黏糊糊的味道。
无需多想，只要继续往下扎入，就能刺穿致命的大动脉。
吃了她。他想。与其让她被病魔杀死，不如死在自己手里。血、rou、骨，一寸一寸吃进肚子里。融为一体，也许就不会再感到痛苦。
如此剧烈、超脱此前的每一次、如此、如此、如此痛苦，切入骨髓、永无止境的痛苦。
“求你了……”
一滴水珠砸在她的手背上。接着是更多的、雨点一样的泪水。他凝视她闭合的双眼，徒劳地祈求着。
“求你了，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再一次抛弃我。
苏影的能力或许可以控制所有呈现在表面的事物，然而他还是靠着信息素与养成的直觉拼凑起若干证据：他嗜睡的时候她也睡得很久，清醒时也可捕捉到强撑的痕迹，时不时显露的笑容也太虚假、太苍白。
他找了个顾瑾也在的时间，把事情挑明了说。
“我其实想先开口的。”苏影靠在墙边，双手抱胸。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顾瑾语调中带着一丝愤怒，但谁都看得出其下掩盖的某种更深层的情绪。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对你们隐瞒任何事，本来是这样想的，可是……”她按住眉心，耸了耸肩，“这些日子太珍贵，如果有可能，我不想破坏它，你们明白么？”
“你隐瞒了什么，马上告诉我。”卫笙寒从牙缝里出一句话。
苏影抿住唇，顾瑾注意到她手指在微微颤抖。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不，别，要不还是别说了……他求助似地扭头看向卫笙寒，却从他眼里看见更汹涌的畏惧。
“……预知不是没有代价的。”
说出这句话后，苏影像是卸掉什么负担似的，露出一个堪称轻松的微笑。
“我的身体早已是自己的提线木偶。很久以前，我就没办法单纯依靠神经控制四肢，包括现在，也全靠异能cao控。”
“那种感觉……”苏影仰起脸，金眸闪耀，忽然容光焕发的脸颊满溢着奇异的美，“好像黑暗是活的，有嘴巴，有利齿，一点一点吞噬我。”
顾瑾感觉身体从指尖开始，一寸一寸麻到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原本也无需呼吸，只是这感觉就好像他需要呼吸、氧气供给的路径却被她的话语堵死。
他僵直在那里，只能看着卫笙寒发狂一样甩着头，在原地转圈，喉咙里吼出质问。
真像一条疯掉的狗。他想。
－－－－－－
他向来不喜欢医疗站。
太多痛苦，太多悲伤，消毒水的气味掩盖不了死亡的气味，过于明亮的白炽灯也让他非人的面孔显露无疑，还有乔璃——那个一心钻研病毒、比他还不像人的疯子，和她打交道，总让人如鲠在喉、有种会变成手术刀下研究对象的错觉。
白炽灯惨烈的光线中，停跳的心脏好像在耳中震荡起来，乔璃的眼神掠过丧尸皇毫无必要的、抖颤的呼吸，最终收成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
“就用你们听得懂的方式简要说明吧，略过我在她身上花费的大量研究时间和基地资源不提，苏影本人已经在拼尽全力活下去了。虽然我非常讨厌意志可以影响客观现实的说法，但她的身体本该在离开黑区后的一个月内就会迅速衰竭，迎来彻底的崩溃。”
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弹了弹针管。
“如果她没撑这么久，这支药剂的重要成分也来不及被我分析完毕，不过它并非最终版成品，药效么……我无法给出准确预测。”
“提前说明，我没有异能，撑不住医闹，对我动手的后果请自负。”
有那么一瞬间，顾瑾当真想听凭丧尸本性的暴躁，将喋喋不休喷吐刻薄话语的医生按在cao作台上，看看她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是不是还能轻松自如地摆出嘲弄的神色。
旋即作罢。因为该承担他情绪的另有其人。
“药剂的主要成分是……陨石吗？”卫笙寒低声问道。
医生挑了挑眉：“不是，是另一位治愈系异能者的血液。她的异能很厉害，作用是‘替伤’，能力如其名，接近不死的能力实在太有趣了，我一直想花时间好好研究其中原理，可惜大部分时间都被病毒占据……”
“不能请她来治疗苏影吗？只要她愿意，我们什么都可以给！”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让她非常不快，但迫于压力只能瞪视身高体壮的变形异能者：“那是不可能的，对方已经死了。”
“什么？你不是说她是‘不死’吗？”顾瑾脱口而出。
“是‘接近不死’，注意我的用词。”乔璃露出一副“真是和蠢货说不明白”的表情，“其中也有我的部分问题，没能发现负责她的领队隐瞒并利用权力盘剥她，进而导致俞霜，也就是治愈异能者的……能力耗尽。”
“我毕竟是医疗站的负责人，有些事不会第一时间汇报给我。不过我猜，即便是替伤异能，对苏影的情况，恐怕也无能为力。”
乔璃说话的时候，顾瑾一直看着地板，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愤怒？痛苦？还是怎么样？感情和心脏就像隔着一层雾气，两者互有隔阂，不能完全领会彼此。
不过这暂时也有点好处，能让他控制住自己，假装一切正常。
“还有多少时间？”
他听见卫笙寒这么问。
真奇怪。他想。卫笙寒还能正常地提问、说话。他就做不到。大脑里纠缠着很多事，不能够很好地转化成语言。这时他几乎是在庆幸不只有一个人承担眼下的情况了。
“越快越好，苏影早该过来调整状态接受治疗。说是治疗，其实只是我往她身体里扎一针，其它全靠病人自己撑过去——哈哈，算是我做过的最简单的手术了。”
哇，卫笙寒是怎么忍得住不往她脸上打一拳的？顾瑾想。
但很快，这种轻微的不忿就从思绪中抽离。他麻木地跟在卫笙寒身后，来到苏影住进的病房。毕竟是前基地领袖，在乔璃的安排下，这是目前能匀出来的最好的病房。
顾瑜来过一次，罗澄过来帮忙照顾欢欢。她像是对眼下的情况心知肚明，甚至罗澄也不怎么惊讶。
原来只有他和卫笙寒不知道。
原来一切只是暂时而已。他花了四年从地狱爬回来，而她呢？说好的赎罪呢？
他去病房看她是因为仍抱有希望：苏影的面孔看起来与前些日子并无太大不同，甚至没那么消瘦，因为他顿顿做饭，反而圆润了一些。
即便如此，藏在这幅比死人更冷静的皮囊下的器官还是在衰竭吗？
他跪在她床边，只是因为这样方便说话，而不是离她的脸颊最近。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提早过来治疗？”
她摇摇头，坠落的发丝在胸口左右颤动：“我想亲自看着欢欢出生。”
没等他继续开口，苏影就像早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继续说下去：“……你要继续问为什么吗？因为我不能再一次……再一次无所作为。我必须亲眼看见卫笙寒安然无恙，欢欢顺利出生。”
悲伤是唯一无法分享的事物。她不希求顾瑾的理解，但仍然努力解释，乞求他的原谅。
“……我和陈曦，和那个死去的孩子，都没有好好说过再见。”
苏影是真的变得很虚弱了。她手上用力想要撑起上半身，但做到一半，又滑落回去，眼里遍布璀璨的金芒，已将纯黑的瞳仁吞噬殆尽。
“原谅我好么……阿瑾……”
他没来得及回答，她就陷入昏迷。
时间渐渐流逝，他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吹进病房的风很凉，不像是夏天的风，也许夏天还没有到来。
他感觉一切就像是个梦——从前的生活、末世、相遇、相恋、背叛、回归，所有这些都不再重要，他始终困在被她推入丧尸群的那个冬天、那一刻，做着永恒循环的噩梦。
有人走过去，将冷风吹进的入口闭合。窗棂轻碰，惊不醒凝固的梦。
顾瑾跪在苏影的身边。
她已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集合乔璃与医疗团队心血的复合药物通过静脉注射进入血管，接着是营养液。她一只手放在身侧，一只手搭在床边，与睡着的样子别无不同。但乔璃说，如果她明日没能醒来，就永远不会苏醒。
别人帮不了什么，这是苏影一个人的战斗。就像她独自与“母树”对峙的那天。
他抚摸她手背微微凸出的淡蓝血管，一股想要撕碎什么的冲动与庞大的无力感同时堆积在胸口。
“她真的努力了很久。”
顾瑜轻声道。
“之前一直是祝栖迟照顾她，但也力所不及。小祝离开前，将所有相关病历全都烧毁了，所以我猜，那象征的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欢欢怎么办？”他问。“生下来就不管了么？”
“有卫哥在，她……”
“有卫笙寒在。”
蓦地，顾瑾冷笑。
顾瑜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苏欢有卫笙寒，卫笙寒有苏欢……那么，他呢？
“哥，苏影的异能会带给身体多大痛苦，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所以……别太责怪她，好吗？”
顾瑜叹了口气。而这声叹息也证明了她的无能为力。
“痛苦。”
顾瑜离开很久之后，他才说出一个词，语气就像这个词毫无意义似的。
“就算活着要忍受痛苦，又怎么样？她因为异能痛苦，因为情人的死难过，又怎么样呢？”
“我就不痛苦了，不难过了吗？苏影，你又知道多少？”
他说着，突然用力抓着她的手，指甲掐进淡色的血管，手背立刻爆出几条细细的血丝。
“苏影，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还没还上，你怎么敢就这么离开？”
“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你也得活着忍，你欠我的，你欠我的，整整四年！”
“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最后告诉我……你……”
眼前有种奇怪的模糊感。顾瑾的目光落在自己苍白而毫无温度的手背。
四年过去，从人类变成丧尸皇，他还是在谎言前没有进步，就那么信了。他想。他就真的信了她。
他连人都不是了，而她就这么抛弃了他。
又一次。
啊，是啊，他连人都不是了，如果苏影真的死掉，他压抑丧尸的本能，装成好人，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跪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苦苦哀求，她又听不到。她的心里装着死去的情人，给她生了孩子的情人，一个刚出生不久的亲女儿，她谁都记得，和她有关的、无关的，末世所有的牺牲者，他又算什么？
他到底在期盼什么？
顾瑾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谲而艳丽的笑。
反正她既然能为那些人而死，应该也能为她们而活。
这么思索了一会儿，丧尸皇冰冷如铁的手锁住梦中之人的脖子，在淡无血色的肌肤上留下一握青痕后，才缓缓往上移。她的肌肤只有比他暖一点的温度，很快也被吸收殆尽。他抚摸她的脸，就像对待最亲密的恋人。
“你如果醒不过来，我就把所有人都杀了。”
他咀嚼了一会这句话，唇角笑意更甚，甚至俯身去吻她凝固不动的唇，在她轻柔微弱的呼吸中，狠狠咬破一点唇珠。
淡淡的血腥味溢进齿间，顾瑾伸出舌尖舔舐沾染来的血迹，钻石一样的瞳孔里也闪出一抹浓艳的血色。
“你救过的人，你爱的人，爱你的人，你的女儿，你的情人。”
“复曦基地、长木、天命……所有的幸存者，我都会杀了。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卫笙寒不行，顾瑜也不行，你心里清楚。”
“所有人，你听到了吗？我会杀了所有人。”
她的心跳突然减缓，比先前显得更加遥远，但这或许是太多情感在顾瑾的脑袋里不断膨胀。突然间，那膨胀带来的剧烈痛苦让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扑到她胸口，锐利的犬牙抵住冰凉的脖颈，尝到血rou黏糊糊的味道。
无需多想，只要继续往下扎入，就能刺穿致命的大动脉。
吃了她。他想。与其让她被病魔杀死，不如死在自己手里。血、rou、骨，一寸一寸吃进肚子里。融为一体，也许就不会再感到痛苦。
如此剧烈、超脱此前的每一次、如此、如此、如此痛苦，切入骨髓、永无止境的痛苦。
“求你了……”
一滴水珠砸在她的手背上。接着是更多的、雨点一样的泪水。他凝视她闭合的双眼，徒劳地祈求着。
“求你了，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再一次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