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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女 上

    

圣女 上



    晨祷

    看到她时,圣吉列斯的心中总产生一种颤抖。

    在座的共有四百位宣讲士,他们都是帝国内最优秀的那一批人,年轻,聪慧善辩,勤思博学,将来他们会登上各艘荣光女王号在银河中传播帝国的真理,启迪并引领他们的同胞前行。

    这是个还算晴朗的清晨,天微微亮,正是晨读时间,他们穿着清一色褪红色的长袍立在主厅,两侧立着高大的三足青铜架,上面燃着数千根荡着暖光的白蜡,宣讲士们的影子在烛光下被拉长,影影绰绰,圣吉列斯觉得他们就像四百个神秘的信徒,在他们口中吟诵的帝国真理就如古老宗教中的圣经。

    圣吉列斯立在一角听着他们高声齐颂,他们的声音中带有信仰的力量,只不过信仰的对象从神明变为一种观念,这个人们正如诗如歌地吟诵帝国真理的厅堂,恍然变成了祥和的圣地,圣德的香炉。世人是否意识到,传播帝国真理的这一过程本身就如同带有神圣意味的宗教仪式?天使稍稍收拢了翅膀,他不愿意沾染上神圣的气息,于他而言那是一种神化,但更是一种美化,他的目光落到坐在宝座上的少女身上,她和他上次拜访时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没有翅膀和圣光,但天生有着一副神使的模样,用金银丝线编制的红袍遮过她的双膝,她的手中拿着撰有真理之言的书籍,但她没有看它,只是将它稳稳地放在膝上。

    她头戴十二星冠,每一颗星都是璀璨的银亮宝石,从星冠上垂下的薄纱朦胧的遮着她的面容。在她的宝座下是巨大的帝国双头鹰雕像,一只怒目圆睁,一只合着眼眸,对于宝座前的任何人来说这只双头鹰的形象都栩栩如生到过于骇人,但对端坐在宝座上的少女来说,它们驯服而温柔,立在宝座前只为守护她。

    她是帝皇身边的贤者,或许神话中的圣女就是这副模样。

    当宣讲士们吟诵完帝国的‘圣经’,那宝座上的少女启开嘴唇,给予这些宣讲者们新一天的‘启示’。

    “时至今日,帝国内仍有许多人追捧着神。你们是如何看待呢?”

    圣吉列斯听到厅中响起一片‘愚昧’‘冥顽不化’的言语,他们对信奉宗教的原因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也有些人始终沉默,当少女抬起一只手示意安静的时候,厅中的争议声潮水般散去。

    “大家或许已经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建筑本是古代基督教徒膜拜神明的教堂,正如帝皇将圣家族大教堂重造为科技与工业的中心,他又指定这里为帝国真理的源泉、孕育杰出宣讲者的修道院。”她轻声说,声音中的温柔令人陶醉,圣吉列斯看着她的脸,想知道面纱下她的面容上是否有与之相符的温柔神色。

    “古代基督教徒很早就开始相信世上存在一位公义仁慈的上帝,因为他们的民族在历史上遭遇过许多次无情的打击,这使他们不得不依仗于上帝的仁慈与正义。”

    “虽然在那时信仰上帝的各流派的教义不同,但他们都期待上帝能将他们从灾难中拯救出来。”

    “或许如今崇拜神明的人和古代崇拜神明的人并无本质区别,他们的心中都燃烧着‘得救的希望’,宗教因此而诞生。而我们传播帝国真理,也是要告诉他们,想要得到救赎无需依仗于神,希望之源也可以是人类自己。”

    所有人都朝着少女的宝座鞠躬,直到少女将他们的导师召唤进来领他们各自走向一方,准备开始这一整天的学习。

    当大厅再次变得空荡,仅余她留在那宝座上,圣吉列斯从角落里走出来,停在她的座前,他注视着宝座上的少女,微笑道:“结束晨读了吗?你下一秒是不是就要踩着云彩飞走了?”

    她面纱下的神色宁静,像冷清的月亮,柔和但疏远,并没有理会他的调皮话。

    “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很好。”他又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觉得。”少女叹气。

    圣吉列斯因她的忧愁而屏息,她身上有着欲让所有人都为她解忧的吸引力,“怎么了?”他温声询问。

    “即使是这些最优秀的宣讲士当中,也有只是等待着神的救济的人,我想从这里走出后他们就会拿出圣言录吧。”

    少女的声音没有责怪,只有一种忧郁,“我的演讲才能并不及你的兄弟洛嘉。”

    圣吉列斯已经听说前些日子洛嘉频繁的来访这里,甚至荒唐到在这里传教,在让最后一位真理导师沉默后,少女不得不亲自出面与他展开关于神学的辩论,圣吉列斯并未亲眼目睹那日言语之争的激烈,但他很了解洛嘉对于宗教的狂热以及他那能自圆其说、强词夺理的教义,向来温和悲悯的少女恐怕很难说服洛嘉,但是洛嘉在她面前退下了,圣吉列斯不知道她对洛嘉说了些什么,洛嘉又是如何理解她的话,但只要想到洛嘉曾在这里责难她,圣吉列斯心中便燃起不满。

    “帝皇惩罚了他,他以后再也不能踏步这里了。”圣吉列斯冷冷地说。

    “但是他的话已经留在了一些人的心中。”她从袖中拿出一枚用小刀雕刻成的木头花朵,形状像一颗圆润的六角星,“现在每日都有人在我的座位上放这个。”

    圣吉列斯走上前从她手中接过那枚花朵,它的六片花瓣都涂了白色的颜料,中间用黑墨点了一个点,六根细细的花蕊从黑点中延出,“这是什么?”

    “伯利恒之星,寓意着‘神圣诞生’的圣花。”

    他蹙紧眉,“你没有将那人抓起来给予惩戒吗?”

    “这里是理性思考而非强权专制的场所,我希望能借由智慧带他走出对神的依恋。”她说,“只是面对这样的崇拜又确实让人感到无奈。”

    “我想我能理解。”圣吉列斯英俊的脸上又露出一个笑容,“有时候我们只能尽力忽略这些仰慕并不去思考这其后的蕴意。”

    她似乎也在面纱后微笑起来,“被称为天使的你一定比我更能体会这样的苦恼吧。”她的手指碰了碰他的手,像是一种轻微的安慰,圣吉列斯又感觉自己的心颤了颤。

    “我有和你说过在很多年前,帝皇来访这里时摸过我的头吗?”她摇着头,有些无奈地说,“这件事如今让大家知道后,为我梳头的仆人总是要对着我的脑袋朝拜,但他说他并非信奉神皇,只是在表达对帝皇的尊敬,可他又偷偷藏起我掉落的头发,将它们放在香囊里当作护身符。”

    “帝皇为什么要摸你的头呢?”圣吉列斯好奇地询问。

    “只是在表示认可罢了。”

    圣吉列斯笑笑,“或许是这样。这让我想起,我的有些儿子很喜欢收集我的羽毛。只是我更愿意看到他们拿去制作羽毛笔而不是当成什么需要珍藏起来的圣物。”

    “唉~”,圣吉列斯又故作叹息,“我想我们似乎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与烦恼,你介意跟我出去走一走吗,还是说你只能像神像一般每天坐在这里不动?”

    “你是想和我一起散心吗?”她开口,“可我对这里已经熟悉到对这周围的景色都感到乏味了。”

    “我可以带你去其他地方。”他轻轻说着,如同一种蛊惑,“比如我的红泪号。”

    少女凝望着他,“红泪号是停在泰拉上空的轨道中吗?”

    “是的。”他说,“那是一艘金色的船,圣血天使们喜欢通过艺术来修身养性,因此里面的每个角落都满是他们制作的精美的艺术品,也许你会喜欢上那里。”

    “那听上去很好,圣吉列斯。”她说,“只是如果我要离开泰拉的表面,首先要经过帝皇的同意。”

    “所以?”圣吉列斯为她将要说出的话感到哀伤。

    “我不愿意用这样的事去叨扰帝皇。”

    午时

    铺着一张白色粗麻布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数量有限的奶酪,葡萄干和面包,仆人们称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食用这些东西,他只尝了一个葡萄干,味道不比巴尔上的葡萄好多少,圣吉列斯知道她是个苦修者。

    过了几分钟她从缮写室里出来,坐在他的面前,她仍戴着面纱,除非他闭上双眼,否则她不会摘下它进食。

    圣吉列斯的心中产生一种隐痛,无论她的话语多么温柔,神色多么慈悲,她的骨子里依旧是无可救药的冷漠。作为任何方面都远远超越凡人的原体,他自然看得清她的面纱之下是怎样的面容,那含着些悲凄的美貌,她忧伤时要比幸福时更动人。可是那道面纱就像他与她之间的一面墙,叫他永远靠近不了她。

    他期待着有一天她会露出真容对他说:圣吉列斯,你就这样看着我吧。

    但此刻圣吉列斯只能阖上眼睛不去看她。

    “感谢你,圣吉列斯。”

    “这没什么,我只想尊重你的习惯。”他按下那股叫他痛楚的情绪。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她说,原体通常都是很忙的。

    “在修道院的一上午是否很无聊呢?”她又询问。

    在目不能视的黑暗中,圣吉列斯总疑心自己听见了她话语中的体贴,不是那自然而然流露的善意,而是对他的有意的关心,他希望这不是他的一种妄想。

    “不能看见你,的确很无聊。”他深思了一会儿,斟酌着给出了他的回答。

    “能看见我就不会无聊了吗?”她轻轻地笑了笑。

    是啊,是啊,他在心里急切回应着,所以你就大发善心叫他睁开眼看着你吧。只是无论内心怎样呐喊,对方也听不见这声音,再怎样痛苦,她也不会产生相同的感觉。

    圣吉列斯内心紧张的期待着,但是她什么都没说,空气中连她的咀嚼声都轻的细不可察,寂静与缄默催化着他内心愈发喧嚣的苦涩。

    黑暗中的每一秒都变得漫长,他开始怀疑少女是否还坐在他的对面,她说不定已经走了,所以周围才会这样安静,这样的怀疑一旦生起就立刻如野火般在他心里蔓延起来,他在仓皇中睁开眼,少女当然没有离开,她只是恬静地坐在那里。

    她没有戴面纱的容颜就这样被他看到,但她没有开口责怪也没有惊慌地去遮掩自己的脸,她只是微微侧过头,黑色的瞳仁斜过来看了一眼失态的他,柔和的笑了笑。

    他看到有一缕墨水晕开般的发丝贴在她的鬓角,秀气的鼻梁自然的从她的脸上挺起,带着些粉色的、可爱小山丘般圆润的脸颊让这张脸显得格外稚气,那一瞬间少女美丽的容颜,像阳光下宝石的反光般光彩夺目,他在匆忙地再次阖上眼之后,她的侧脸依旧烙印在他的虹膜上。他感到自己内心的喧嚣有所平静,仅仅是目睹她的侧颜,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抱歉。”他其实毫无愧疚之意。

    她没有问他睁开眼的原因,圣吉列斯不知道这是一种宽容还是一种冷漠,她吃完午餐,就又回了缮写室,整整的一个下午圣吉列斯都在回忆少女那叫他怜惜不已的柔美侧颜。